一条河,如弯弓,分割出南北两岸。
1934年10月中旬,中央红军从江西于都河集结出发,开始万里长征。漫漫征途上,平均每公里就有3名赣南子弟倒下。
85年后,翻阅赣州10万余有名有姓的烈士名册,有32000余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只余一张薄薄的烈士证明书,其中有共同的标注——
“北上无音讯”。
守候:哪怕我垂垂老矣,也会始终等着你
红军烈士遗孀段桂秀在擦拭丈夫的烈士证明书(9月4日摄)。新华社记者 赖星 摄
人们都以为时间早已冲淡了她的伤痛,但思念总在不经意间推开记忆的门——
1932年,赣州于都,车头圩大樟树下。
告别王金长匆匆远去的身影,段桂秀手中留下的只有一件余温尚存的旧衣。
“我至多离开三五年,你照顾好家里人,一定要等我回来。”王金长脱下身穿的一件衣服,仔细叠好,交给段桂秀。
临别一言,让段桂秀痴等一生。
年近百岁的段桂秀,是目前于都为数不多的红军烈士遗孀。她满头的银发被黑色抹额裹着,经年的风霜在瘦削的脸上刻下道道沟壑。
王金长参军离开后,家里便只剩下段桂秀、婆婆和王金长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最困难时,婆婆不得不外出乞讨,才勉强维持全家的生计。
等段桂秀年长些,为了贴补家用,她做起了苦力,挑石灰、挑煤……一百斤一担的重负就这样压在她的肩上,止不住的泪水和汗水从脸颊流下,却流不走她对金长哥哥的那份思念。
日子再难,段桂秀也从没想过要改嫁,她对娘家人说:金长哥哥说话算数,他说过至多三五年,一定会回来。
1953年,苦等金长哥哥的段桂秀等来了一张烈士证明书。
证明书上写着金长哥哥的行踪:
——“北上无音讯”!
她想把证明书锁起来,绝不相信这薄薄一张纸就能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1960年,婆婆去世,王家老宅只剩段桂秀一个人默默等候,她不敢离开,因为怕金长哥哥回来找不到自己。
对她来说,守着老宅,就是守着金长哥哥的这份情,就是守着临别时的那句约定。
“我都听你的话,在家照顾妈妈,等你回来……”再次“相逢”,昔日少女已成百岁阿婆,她用瘦弱的双手和额头抵在英名墙上,久久不愿离去。
2019年5月15日,在于都烈士纪念园,段桂秀第一次触摸到王金长的名字。此刻,她终于知道,金长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了中国革命,赣南作出了巨大牺牲,于都、瑞金、兴国等苏区县几乎家家有红军、户户有烈士,终其一生守望“北上”家人归来的故事并不鲜见。
守候,为的是今生山海相隔的牵挂。从青丝等成白发,军嫂陈发姑苦等丈夫75年间,每年都为丈夫打一双草鞋,直至双目失明。临终前,她还在向来人打听:“我家吉熏……有什么消息?”
守候,为的是心头缠绵眷恋的不舍。每到一年中送丈夫长征出发的那晚,刘淑芬就来到于都河畔那棵老榕树下,点燃一对香烛,盼着丈夫平安归来。
摇曳烛光中,刘淑芬的思绪又回到了1934年10月的那天晚上,丈夫肖文董急匆匆回家,轻轻嘱咐一句:“淑芬,我要走。”
“去哪里?”
“不知道,现在就走。”
那晚,怀有身孕的刘淑芬站在于都河畔的一棵榕树下,依依相送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泪眼蒙眬中,一曲熟悉的赣南山歌《送郎调》悠悠吟唱起来——
“一送呀啀格郎呀,送到里格大门前,一条里格大路,直显里格郎眼帘,满路个鹅卵石实难走,郎要脚踩卵石直向前……道路里格虽险,定能里格走到边……”
于都河畔,曾经陪伴刘淑芬守望的榕树依然屹立;曾经唱响的《送郎调》,早已改编成一曲家喻户晓的《十送红军》。
寻找:踏遍万水千山,只为带着亲人回家
林广东带着家人在于都烈士纪念园缅怀叔叔林罗发生(9月4日摄)。新华社记者 赖星 摄
寻找,为了一缕忠魂的安息,为了一场阔别经年的重逢,也为了一段家国记忆的延续。
林罗发生,1931年参加革命,长征后“北上无音讯”。
林家长辈担心,当老人们逐渐过世,“林罗发生”这个名字所承载的一段家国记忆会慢慢褪去,于是,根据赣南风俗,林广东年幼时就被过继给叔叔林罗发生,并被嘱托一定要找到叔叔的下落。
1955年,家人收到烈士证明书时才知道林罗发生已经牺牲,那年林广东只有3岁。家人只知他叔叔是红五军团师长,却不知命殒何处。
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寻找,年幼的林广东读书工作、结婚生子,直至成为花甲老人……随着林广东年岁渐长,这份责任又落到他的女儿林丽萍身上。
林丽萍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寻找爷爷的下落,她加入了江西于都长征源合唱团,团员都是红军后人。每到一地演出,她总会到当地的烈士纪念园或者烈士陵园,查找爷爷的音讯。
2014年11月,沿着长征路线,合唱团来到广西兴安县演出。
硝烟散去,红沉沉的湘江畔,只余曾经浸染烈士鲜血的泥土。
在广西兴安县红军长征突破湘江烈士纪念碑园的英名廊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名字,红军英烈年轻的生命永恒定格。
1934年11月下旬,红军血战湘江突破敌人封锁线。战役结束后,中央红军锐减至3万余人,其中来自于都县的1000余名烈士长眠湘江畔。
林丽萍在于都烈士纪念园英名墙前缅怀林罗发生(9月4日摄)。新华社记者 赖星 摄
林丽萍发现,英名廊中赫然写着“于都”两个字。她浑身的汗毛仿佛要竖了起来:莫非几十年遍寻不到的爷爷的名字,就在其间?
不断地触摸、不断地寻找!
突然间,林丽萍的脚步停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个名字——
林罗发生!
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林丽萍顾不得躲雨,赶紧拿起手机打给父亲:“找到了!我找到爷爷的名字了!”
点点滴滴,在林丽萍脸上流淌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滴……
“一把兴安土背着沉重心,一瓶湘江水满脸泪水流……”得知叔叔下落的那晚,林广东难以入眠,提笔写下诗句。
一年后,林丽萍全家三代人来到兴安。
江风扑面,烈日灼眼。
满斟烈酒的碗,高举在手中,酒随风洒入湘江,见证了四代人80余年的寻找。
“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红军烈士的鲜血,我们带着这把土,就相当于带着亲人回家,让爷爷能魂归故里。”林丽萍一家人沿着湘江取走一抔湘江土,又用盆装满湘江水,带回老家安葬。
那天,同样在英名廊上找到爷爷名字的,还有同为合唱团团员的刘瑛。那一刻,她和林丽萍两人在雨中久久相拥而泣。
“你爷爷跟着红军闹革命,一辈子不肯陪我,我就守寡等了他一辈子,别人觉得是你爷爷亏待了我,其实我知道,是我配不上他……”刘瑛的奶奶邹长女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临别之际,把寻找丈夫下落的任务嘱咐给儿孙。
1934年10月,刘瑛的爷爷刘金长生随部队长征,托人传口信给家人:我有事,过几天就回。
一句口信,便是他生前最后的消息。
此后经年,又是风霜漫天,只以杀敌报国相许,而无一言留与家小。
那是怎样的岁月磨砺?离别时,刘瑛父亲刘光祥只有6个月大,奶奶独自一人拉扯他长大,穿的是百家衣,吃的是百家饭。奶奶守寡40余年,直到去世时丈夫依旧音信全无;
那又是怎样的至死不渝?邹长女曾保存着一张丈夫生前穿军装的照片,映进双眸的那个高大、英俊的身影,是夜夜思君不见君的热泪。
听到奶奶遗言的刘瑛当时还年幼,不知奶奶说出这番话,究竟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怨,她只知道奶奶每次念叨起爷爷,总会抹眼泪。
多年以后,刘瑛终于替奶奶完成了生前未了的心愿。她渐渐懂得了这个用瘦削的双肩苦苦撑起整个家的女人,也渐渐明白,奶奶那看似怨怼的话语,胜过这世间最美的情书。
传承:永远向前,只为血液里流淌的红色基因
枝繁叶茂的松树,矗立如塔。
85年前的一个夜晚,瑞金叶坪乡华屋村,17双手紧握,高捧水酒,仰头饮尽。
那一天,妻子即将临产,26岁的丈夫华钦材接到了红军集结出发的命令。
痛别爱妻,华钦材与村里其他16位红军华氏兄弟来到岭上栽下17棵松树,并告知家人“见松如见人”,随即奔赴沙场,一去不返。
每逢清明,华钦材的遗腹子华崇祁都会在这17棵“信念树”下,祭奠逝者。北上后杳无音讯的父亲,可供凭吊的遗物只有墨盒、毛笔架以及一杆毛笔、一本泛黄的本子。
每当想念父亲时,他就拿出来看一看,或者到后山走一走,摸一摸当年父亲种下的松树。
树,寄托着念想,也见证着80多年的山乡巨变。
走进华屋村,66栋客家新楼和一旁7套阴暗潮湿的土坯房对比鲜明。近年来,在当地政府的帮扶下,华屋村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华崇祁家的墙上,贴着一张光荣脱贫证书,孙女也考上了大学……他想,在梦里再梦到父亲时,一定要把这两件好消息一一向他诉说。
树,在风中絮语,传颂着世代绵延的红色基因。
长征,是时代留给赣南这片热土血脉相承的烙印。如今,走过80多年风雨,一个又一个红军的后代,传承着祖辈的长征精神,续写着祖辈的报国传奇。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钟永春就有望很快实现自己最大的心愿,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2018年5月30日,雷雨交加的夜晚,这位赣州市会昌县小密乡扶贫干部骑着摩托车从贫困户家中返回乡政府,途中遭遇交通事故,生命永远定格在25岁。
钟永春的曾祖父钟同桂1934年长征北上,再无音讯。80多年后,年轻的后来者,把同样的青春热血洒在脱贫攻坚的战场……
在于都,以长征、红军、长征源命名的学校、街道、场馆比比皆是,长征精神与其中蕴含的红色基因,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脉里流淌。
长征源小学师生在江西于都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碑前参加清明祭扫活动(2018年4月4日摄)。新华社发(长征源小学供图)
路过于都县长征源小学的人们,常常会被一阵阵时而高亢激越、时而凄婉忧伤的唢呐声所吸引。
2012年7月,长征源小学成立了“红娃唢呐艺术团”,一群身穿红军服、头戴八角帽的“红娃乐手”学起了《十送红军》《送郎当红军》等经典曲目。
“当年我的曾祖父就是吹着唢呐送村里的年轻人参加红军。”于都唢呐传人刘家盛说,希望孩子们能用唢呐演绎、纪念当年红军渡河长征的悲壮场景,守护这段红色岁月的记忆。
“问一声亲人红军啊,
几时里格人马,
介支个再回山?”
每每唱到此处,刘瑛任由眼泪汩汩流下。
找到了亲人的下落,绵延不绝的思念仍在继续流淌。
随着合唱团走遍长征沿线的刘瑛,慢慢找到了祖辈慷慨奔赴战场的答案:“心中有理想、有信念,就再没有什么能阻挡长征胜利的脚步。”
秋日的于都河,深沉安静。它收容峰峦重重的倒影,也收纳层层叠叠的光阴,80余年的时间仿佛凝滞在这缓缓流淌的河水中。
他们曾经年轻,也将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