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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1524 生死瞬间

2023-07-19 16:34 解放日报   曹子健  阅读:2883 

  ■本报实习生 武雨晴 王薇晴 本报记者 杨书源

  其实飞机两次颠簸的总时长,也不过十几秒,这么短的时间内,人真的能把对死亡的恐惧像走马灯一样上演一遍吗?但这个瞬间,却足以发现人性中隐藏的一面,我们凭借人潜在的直觉、职业习惯、生命观在飞机上互相安慰、建立连接。

  国航CA1524航班乘客、古生物学家邢立达

  “你看下面那个云团多漂亮!”妈妈指着机窗外兴奋地说道。刘佳(化名)朝窗外看了一眼。下一秒,飞机剧烈下坠。刘佳扭过头,立即抓住妈妈的手。

  上飞机前,刘佳就有点忐忑。7月10日14时35分,阴雨刚结束,30岁的刘佳在摆渡车上望着刚转晴的车窗外,和朋友发信息:“紧张,慌张。”

  7月10日,在从上海飞往北京的航程中,国航CA1524航班突遇晴空颠簸,一名乘客和一名空乘受伤。航班于17时18分抵达北京首都机场,国航安排专人陪同受伤乘客和空乘前往医院治疗。

  京沪航线是全球最繁忙的航线之一。但这架在夏日暴雨季中起飞的航班,却使许多人第一次体验死亡的气息,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产生连接,也迫使人们跳脱出平常的日子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

  “这架航班是很多人今天顺利回北京的唯一希望”

  7月10日14时40分左右,刘佳和妈妈登上了CA1524航班。登机时,刘佳特地望了望天空,乌云慢慢飘向东方,头顶的太阳被薄薄的云雾遮住。虽不是大晴天,但“感觉不会再下雨”。

  对不少从上海虹桥机场出发的乘客来说,当天的这次航班是去北京的唯一机会。受天气影响,当日多架京沪航线飞机都备降杭州等周边城市,只有CA1524如约降落在虹桥机场。所以,这次航班的不少乘客是改签过来的。

  这天,刘佳母女俩也一度被困在这场多变的雨中。11时,刘佳和妈妈被堵在了去苏州高铁站的路上,不得不改签高铁班次。等到她们乘坐的高铁抵达上海时,水线逐渐变成水珠,雨在变小。

  12时50分,刘佳到达上海虹桥机场。她和妈妈的目的地是内蒙古老家,在首都机场中转。刘佳毕业后就到苏州工作,近10年没回过老家。今年6月“首阳”之后,她和妈妈决定于7月10日踏上返乡旅程。

  办理值机时,工作人员表示CA1524航班可能会延误,飞机也由空客350改为空客330。其实携程App最初显示这次航班的机型是波音787,预选座的时候改为波音789。看到换成空客,刘佳松了一口气。根据某飞行软件的提示,由于执飞多年无事故且准时率很高,CA1524也被评为“可靠航班”。

  因为系统问题,刘佳13时50分左右才选上座位,只剩最后一排有两个相连的位置,后面就是卫生间。

  登机时,刘佳发现客舱里几乎坐满了。

  在上海参加博物馆活动的古生物学家邢立达也是改签到这个航班的。在已过去的四分之一个暑假里,这位中国地质大学副教授大部分时间都带着学生在西藏、青海进行野外实习。

  登机时,邢立达留意到,同批旅客中有好几位穿着很有个性、背着乐器的年轻人。后来他才知道,前一天上海某个大型商场办了一个音乐节,好多独立乐队都受邀参加。

  夏至梦乐队的成员王禀(化名)就是这群年轻人中的一个。他和乐队一行人当天中午就到达了机场,但选乘的飞机再三延误,他决定改签。家人发消息说山东地区正在刮7到8级大风,但他觉得几个队友都在一起,没什么可担心的。

  一同参加音乐节的大叫控乐队几乎是卡着点登上CA1524航班的。他们决定改签时,已临近起飞时间。行李已经被搬运到了原定航班的托运车上。“再耽误10分钟就赶不上起飞了。”一位乐队成员回忆。

  同样为了音乐梦想飞行的,还有小雨。刚毕业工作2年的护士小雨是偶像王琳凯的粉丝,为追随偶像行程“一年大概要飞十几次”。

  15时24分,飞机起飞,比计划起飞时间晚了39分钟。机舱内很安静。刘佳妈妈坐在靠窗的位置,刘佳紧挨着她。每个座位前都有电子屏幕,刘佳找了一部港片《神探大战》。因乘飞机经验不多,她不知道可以向空乘要耳机,全程几乎都在看默片。

  空中常客邢立达比刘佳松弛许多,他一登机就驾轻就熟调整了个舒适的坐姿,打开手机看起了提前下载的动画片,很快又切换到了电影。

  王禀同样坐飞机经验丰富,他之前习惯选最后一排座位,但这天由于改签没能及时选座,坐在中部四排连座的位置。右前方是鼓手,与他隔着一排。右侧的双人座上是大叫控乐队的成员。

  安顿下来后,王禀戴上耳机开始听音乐,并用手机备忘录整理近期庞杂的演出行程。

  他后排有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是值机前就遇到的,和父亲同行,但两人没有坐一块儿。登机时父亲问男孩要不要换个座好坐在一起,邻座的大叫控乐队成员刘星汉听到后,也表示愿意协调,但男孩拒绝了。刘星汉瞥到,起飞前男孩还在百度,“第一次坐飞机如何克服恐惧”。

  “这不是颠簸,是带着强烈失重感的下坠”

  起飞30分钟后,机舱内响起北京口音的男声:飞机已经处于平稳飞行阶段,高度为3万多英尺。

  刘佳问妈妈:“你知道一英尺是多少吗?”妈妈说:“不知道。”1英尺好像是30.48厘米,3万多英尺差不多1万米,那就是万米高空,刘佳想。

  飞机平飞后,很快到了发餐时间,空乘从刘佳身后走过,一辆小车上堆着鸡肉三明治,另一辆小车上放着小盒子。盒子里是坚果、酸奶和湿巾。她额外要了一瓶矿泉水。

  刘佳的座位屏幕上,剧目中的反派人物最终被揭晓。此时机舱内响起广播,提示“飞机准备降落,卫生间以及客舱服务即将停止,空乘人员正在客舱安全检查”。

  妈妈拿着水杯,指着窗外对刘佳说:“你看下面那个云团多漂亮。”刘佳朝窗外看了一眼,的确是个漂亮的小云团,和想象中的七彩祥云一样,柔软的白色周边围着一圈淡淡的彩色。云朵在飞机下飘着,被阳光照得十分通透。

  就在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一秒后,飞机突然坠了下去。杯子里的水不见了。刘佳妈妈喊道:“我的水都洒了,裤子湿了。”她立即将杯子盖好放在座位前面的置物袋中,封好口。

  这次颠簸来得突然,持续了三四秒。王禀记得,下坠前也没有气流颠簸的预警广播。空乘正在安全检查,下坠瞬间直接采取应急措施蹲下,等到略微平稳后,立马前往卫生间检查有无乘客。

  王禀听见后排的乘客叫得很大声,猜测可能是后排颠得更厉害。他后方那位第一次坐飞机的男孩迅速屈身、双手抱头,那是视频里播放过的标准防御撞击姿势。

  间隔二三十秒后,第二次更为强烈的颠簸又来了。刘佳前方置物袋里放的矿泉水、机舱手册、坚果、酸奶、湿巾一下全都不见了。她看了妈妈一眼,发现她头发都竖起来了。

  “这次不是颠簸,是下坠。”刘佳后来说,出现在新闻里的“颠簸”没有完全表达出她在那个瞬间失重的感受。

  妈妈说刘佳的脸惨白,后来甚至发紫。刘佳回忆,当时她彻底断片了,不记得自己是谁、生平有什么遗憾,只是愣在原地,想着:“我今天要在这里画句号了。”

  出于本能,她紧紧抱着妈妈,“我听说掉下来的时候会解体,我想死就死在一块儿吧,别在解体的时候分开。”

  即便系了安全带,王禀的身体也在下坠中腾空而起。他当时大脑几乎空白,但还是闪过一些念头——飞机会不会真要坠毁?但他总相信好运会眷顾自己,他曾看过纪录片《空中浩劫》,对航空和空难有一定了解,他在起飞前和平稳飞行时觉得机长水平不错。

  事后,王禀看到网上流传的颠簸视频,“看上去那好像是第一次下坠”,第二次颠簸的时候应该没人能拍视频,如果谁手里还能握着手机,那就“太厉害了”。

  在小雨“打飞的”追星的路上,碰上航行颠簸是常态,但是像这次这般猛烈,甚至有逼近死亡气息的,却是第一次。第二次颠簸时,小雨耳朵边传来了女孩子的尖叫声。邻座的人则在睡梦中被颠醒。“我不会今天要交代在这里了吧?”当时小雨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家。

  “这不是电影里的情节吗?”在下坠发生时,坐在48排的邢立达和他身边的男乘客异口同声。

  此时的邢立达正好在手机上看一部空难片,影片正播放到飞机在摇晃。“忽然我坐的飞机也开始下坠、摇晃,我吓了一跳,又有些恍惚。”邢立达记得自己上次有这种体验,还是在加拿大读书时。当时学校里发生了校园枪击案,他正在事发地的楼上打电脑游戏,忽然觉得耳边枪声格外真切,还以为“是游戏的立体声效做得特别好”。

  然而,现实和影片或者电脑游戏终究有很大的差距。“当空难发生时,你是预知里头有英雄人物,会心安一些。但是现实中怎么样?没底。”邢立达后来说。

  王禀后排的男孩打破了舱内紧张压抑的气氛。他大叫着“坐过山车啦!”坐在身旁的母亲已经吓得不再说话,孩子安慰母亲说:“没事的妈妈,我们在坐过山车。”

  “惊险一刻之后,机舱里大家开始像熟人一样寒暄”

  关于有没有“拯救飞机的英雄”,邢立达的问题很快在现实中也有了答案。邢立达坐在48排右过道边,他目睹了1米开外乘客被空乘护住的全过程。

  这位中年女乘客可能刚从卫生间出来,看起来她已经在第一次下坠时受到惊吓了,正准备扶着扶手走回座位。一位空乘主动上前搀扶。第二次更猛烈的下坠到来时,两人一同被甩上了天花板。安全出口的告示被砸碎了,天花板也破了。

  “如果不是要拉住这位乘客,避免她直接撞向天花板,这位空乘可能不会被撞击得这么重。她当时的举动,很明显是在保全乘客。”邢立达感慨。

  但这位乘客还是没有被完全拉住。摇晃颠簸中,她撞向了破损的过道灯,额头被尖锐的碎片划破。

  颠簸之后,受伤的女乘客被空乘包围,飞机上响起了寻找医务人员的广播。

  刘佳看见,一位身着黑色衣服的长发女生走了过来。王禀也看到了这个女孩。值机前他就见过她,她们一行好几个人,都穿着有歌星王琳凯元素的衣服。

  这个女孩正是小雨。

  广播在寻找医务人员时,小雨其实犹豫了一下。“我刚工作不久,害怕自己能力不够。”等她环顾一圈,发现无人起身后,下定决心站了起来。好在她发现那位女乘客伤势并不重,于是给她做了简单的清创处理。

  惊险一刻后,邢立达明显感到机舱里的氛围热络了起来,原本各自奔赴的陌生人开始像熟人一样聊天。

  邢立达邻座的男士在颠簸发生前一直没和他说话,事发后他自然而然朝着邢立达感慨:“我之前乘机,也有一次很危险的。”

  “有多危险?”邢立达好奇。

  “上面的氧气面罩都落下来了。”那位男士回忆。

  邢立达还和自己身边右侧的空乘寒暄了几句。她说:“这也是我飞行以来,遇到过的最强烈的一次颠簸。”

  就在机舱里的乘客还一副惊魂甫定的表情时,空乘们很快恢复了镇定,忙着安抚、帮助身边的乘客。

  负伤的女空乘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但她一直紧紧扶着自己的腰,面部痛苦。邢立达还发现她的右肘部有血痕。座位附近的乘客都在关心她的伤势。有人拿出靠枕想给她,但被她婉拒了。

  王禀则与一众乘客开始捡拾地上散落的物品。乐队鼓手边捡边和王禀聊天:“哥,我刚才真吓着了。”

  王禀一抬头,看到鼓手脸色发白。他估摸,鼓手体重轻,应该比自己“飞起来”得更彻底。

  17时20分,飞机降落,进入滑行阶段,随后缓缓停下,安全指示灯熄灭。飞机落地的瞬间,刘佳才确定,自己是真正没事了。

  滑行时,机舱里最开始只有解安全带的广播声。慢慢地,各种情绪开始在机上弥散,有兴奋的、有后怕的,还有生气说要投诉的。

  邢立达记得,机舱里一共响起了3次掌声。“但都不是电影里那种齐刷刷的响亮掌声”。在飞机轮子刚接触地面那个瞬间,他和坐在自己左边的哥们儿开始带头鼓掌。但似乎没有太多人响应,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邢立达身边又有人鼓掌,他赶紧跟随加入。最后还出现了另一次鼓掌的浪潮……

  坐在后排的拳手李景亮也是带头鼓掌的人,同在一节客舱的王禀回头一看,鼓掌的有20几个人。“掌声有给机组人员的,但我感觉大部分是给自己的一个鼓励,毕竟安全了,给自己打个气。”王禀解释。

  下飞机时,刘佳走到门口,看到一位女空乘右手捂着腰跟乘客告别:“您辛苦了!”刘佳当时想,这姑娘腰可能扭伤了,“赶紧去检查一下啊,还告什么别。”

  目睹了现场的邢立达知道,她正是飞机发生颠簸时,护住受伤女乘客的那位女空乘。“她受伤以后,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缓解疼痛,直到机舱门打开前,她又起身出现在了自己负责的舱门边。”

  邢立达觉得,几次零散、断续的掌声,不像是慷慨昂扬的美式大片式的英雄传奇,反倒显出几分现实中英雄主义的意味。

  “这次飞行以后,身体和内心都留下了印记”

  这次飞行,在刘佳的身体和内心终究留下了一些“印记”——乘飞机时,刘佳把手机放在裤子口袋里,安全带在下坠的瞬间勒得很紧,因此放手机的位置被勒出了淤青。回家后她才发现伤痕,“从头到尾都没有感觉到痛”。

  之后的两天,她一直没有什么胃口,还一直干呕,就像是小时候恐惧雷雨天一样。她总是忍不住会想,在万里无云的天上,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刘佳翻到一位气象博主的分析,理解了“晴空湍流”是一种无色无味、无影无踪的突变气流,如果没有及时避开,极端情况甚至会造成客机凌空解体。

  她还看到了一种分析:由于全球变暖的原因——从1979年到2023年,北美上空的剧烈晴空湍流数量增加了41%,北大西洋上空的剧烈晴空湍流数量陡增了55%……

  回家看到小雨在飞机上帮助乘客的新闻后,刘佳回忆起在首都机场换乘地铁时身旁一位戴着蓝色绒线帽的男生。他个子高高的,周围还有几个女生跟着拍照。后来她才知道那个人是艺人王琳凯,也是小雨的偶像。

  王琳凯在小雨降落后,当面向她询问了情况。小雨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还好吗?”当他确认小雨是去帮助别人后,脸上似乎有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王禀下飞机后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回家。等待托运行李的时候,乐队成员一起调侃着,乐器和设备被这么颠一下,估计“够呛”,但后来检查并无大碍。

  经历了这趟航班后,王禀对家人说,想把脚步放慢一点。飞机颠簸下坠的那几秒里,他觉得一切烦恼都消失了,因为那些烦心事在生死面前都微不足道。这两天,他尽量让自己做事不再像以前那样拖拉,不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7月14日,夏至梦乐队又回到上海。这一次,他们取消了原定的机票,改成了乘高铁出行。“我们想先缓一个月。我们嘴上虽然说没事,可以接着坐飞机,但还是心有余悸。”

  抵达首都机场后,邢立达看到T3航站楼出发层一块写着“国航在这里”的标示牌被狂风刮倒了,一地碎片。倒塌的标示牌周边,是好几个保护现场的工作人员。“这几天的天气真的是比较极端吧,风大雨大。但是下了这趟班机,更多的感受是如释重负,而不是劫后余生。”邢立达描述。他常年在野外考察,碰上的天灾人祸太多了,泥石流、地震,甚至是人为袭击……这次相比以往的经历,算不上是最凶险的。

  “其实飞机两次颠簸的总时长,也不过十几秒,这么短的时间内,人真的能把对死亡的恐惧像走马灯一样上演一遍吗?但这个瞬间,却足以发现人性中隐藏的一面,我们凭借人潜在的直觉、职业习惯、生命观在飞机上互相安慰、建立连接。”邢立达说。

  7月10日那晚,从首都机场飞往内蒙古的飞机上,刘佳记得“劫后余生”的每一个画面。妈妈不敢再坐到靠窗的位置,母女俩心照不宣地换了位置。刘佳倒是开始不停看向窗外,“如果死,我也要看清楚自己是在哪里。”

  21时04分,刘佳和妈妈平安落地。此时天还没有黑透,远处空中映着红红的晚霞,飘着几片大块的云。“一切都很好。”她和妈妈默契地击了掌。(解放日报) 【编辑:曹子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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