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历史的深处,实则是凝视前行的方向;记录一个老者的人生历程,实则是拾捡时代潮汐里的闪光珠贝。本篇仍采用“口述实录” 的书写方式,存录抗美援朝老兵方守来的峥嵘岁月。
方守来在家中
我出生在1935年,今年88周岁了。我是1951年元月15日参军入伍加入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大军的,当时才满15周岁,那时我村上属刘金乡管。我知道都昌大港的曹俊成比我还小1岁参军,他个子高。
我是都昌三汊港镇亮星村委会亭宇方家村人,小时候听村上人讲过,“亭宇”是我村上明朝祖先的名字。我小时候在家放牛、作田,没上过学。10岁父亲病亡,母亲拉扯我和哥哥长大,母亲1964年去世。1951年元月参军后,在江西玉山县集训了20多天,后坐闷罐火车到了天津机场,开始编入68军202师606团二营五连三排九班,同批去参加抗美援朝的都昌兵都编在三营。
本文作者(左)与方守来老人留影
在天津又练兵三个多月,1951年6月,我在辽宁安东过鸭绿江,上了朝鲜战场。我们是从鸭绿江辅桥步行过去的,也就20多分钟,我过桥时望到上面的火车桥炸断了,一时不能通车。到了朝鲜,为了不被敌人发现而遭到轰炸,我们往往是白天休息,晚上急行军。规定一夜要行军80里,多时走了120里。我们身上要背两袋五斤装的炒面,合计有10斤,还有一床被子、一挺步枪连带100发子弹。我入朝时中国人民志愿军与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战斗没那么激烈,小打小闹,都在准备打大的第5次战役。我们在行军途中宿过营20多天,参加练兵演习。我所在部队的目标是奔向三八线附近,对入东线作战。
那时也不怕死,对于上战场拼杀,就像小时候放牛时与人打架一样。上了朝鲜,肯定希望打仗杀敌。1951年10月2日这天天刚亮,我所在的排上了阵地,投入战斗。排长平时是不配专门通讯员的,作战时可以配,我的普通话算说得好的,年龄也小,就被排长选在身边当他的通讯员。那次战斗很激烈,我所在的一个排打下来剩下不到10人。排长的指挥所是用石头垒起来的防守洞里,指挥所就剩我们俩人。排长让我去前方了解一下三个班的战斗情况,好向上级报告。我从防空洞一出来,在50多米远的山峦上刚露了个头,就见一梭子弹打过来,同时听到大概是“缴枪不杀”得哇哇喊话声,我赶紧退下了山头,将身上带的三棵手榴弹扔向了敌人阵地,并且射出身边带的40多发子弹,让敌人知道我们这边有战斗力。也不知那次我扔出的手榴弹炸死了多少敌人。
方守来参军时旧照
我掉头跑回排指挥所,刚进防空洞,敌人的一发炮弹在洞口爆炸,我的身上都落满了震下来的泥土 。排长命令我去向后面的连指挥所报告战况。这时,我感到肚子太饿,走不动。排长让我吃上几口干巴巴的炒麦粉,我身上没水,想水喝,排长批评我说“叫你平时不要多喝要留点水”,他拿出自己的水壶让我喝上了水。我向排长敬礼告别,也没带枪,拼命地跑出防空洞,去给在山后的连指挥所报信。那个排长我记不得名字,是个当兵多年的老兵,后来听说在我离开他后,他一冲出指挥所就被敌人的子弹打中牺牲了。
我跑出防空洞,身后敌人的子弹就像长了眼睛似的,扫射过来。我的上身棉衣上中了六七发子弹,腋下都有子弹穿过,所幸没打中皮肉。我的右大腿被机枪扫射,现在看伤口有15公分宽。当时中枪没感觉怎么痛,我在呼啸的枪林弹雨里拼命地跑,敌人的枪声渐渐在身后稀落下来。我平时有汗脚,跑了一会儿,只觉得军用球鞋底唧唧作响有黏性,我以为是汗脚因为急跑出汗了。停下一看,裤脚全被血浸染了,鞋底也是被流血灌注满了,才有踩水样的响声。我的体力慢慢不支,坐在山垴下歇。我知道周边没有我们队伍中的人,躺下了便只有等死。我坚持爬了50多米,缓口气好些了,又走会儿。终于到了连指挥所,副连长姓边,他见了我说明情况后,让连指导员安排卫生员给我打急救包,一连在我的伤口绑了四个。边副连长很关心我,说前线抬伤员的担架十分少,一天也难等到有担架来,如果硬等有担架来送我也不是办法,让我下阵地走一里是一里,自己去顺着方向找军部,那里开设有卫生所,可以为我治伤。
伤残军人证书
我独自一人挪开受伤的腿,往68军军部驻地走。在一个分岔口,我走错了道,往42军驻地方向走了。当晚,在朝鲜老百姓一幢屋里住下,主人躲进山里防空洞里去了。那屋里当晚有20多个志愿军的各路伤兵临时在那歇夜,天上敌人的飞机在侦察,然后引领炮弹打击目标。敌人打过来的炮弹在屋后爆炸,要是打中了这幢房屋,我和当时20多个志愿军战士必死无疑。天光后,我继续往后方赶路。走到半上昼,实在又饿了,我到老百姓的地里扯了两个萝卜吃,充充饥。
半下昼,有两个一高一矮的志愿军战士追上了我,他们是我们排的,我们互相认识。这两个湖北兵大概是打得班上只剩下他们两个而向后撤的。我当过排长的通讯员,特殊情况下就可代替排长下命令。我严厉喝问两个志愿军战士:“你们私自离队,不是临阵逃脱吗?是会受军法处置的。”他们很害怕,我想到有缘相遇,还是要相互扶持着找到部队,找到归宿。我让这两个志愿军战士以护送受伤的我的名义一起去军部。也全亏了这两个战友一路上的照顾,才让我虚弱的身体能坚持到找到后方的军部驻地。
方守来中年时工作照
我们在撤退的途中,碰到往前方阵地去增援的志愿军部队。我们身边已经是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了,我上前拦住这支向前冲的队伍的连长,说明了我们的困境,请求给点吃的。连长让炊事员给了我们一点米、黄豆和一点点食盐。我们随后找到一家朝鲜当地人家的房舍弄餐吃的。没有菜,我见水缸架上有半边南瓜,取下来切了放了盐做菜。我们煮饭的灶烟让躲在不远处山洞里的朝鲜女主人出来了,她用朝鲜语嘟囔着,我掏出身边仅存的朝鲜分币给了她。我们三人总算好好地吃上了一顿饭。
我们第二天傍晚找到了42军的军部,那两个湖北志愿军战士当晚被安排回去找原部队,不知他们的生死如何。第二天,我从42军卫生院启程,坐汽车到朝鲜首都平壤,再乘火车回中国。路上遇到敌机轰炸,火车头迅速钻进防空洞,车厢内装的都是回国的受伤志愿军战士,轻伤的也有从车厢内跳下躲避炸弹的,我伤势较重,在车厢内待着。所幸火车厢没被炸着,过一阵火车头从防空洞钻出来,挂上车厢,往祖国方向开去。
2023年7月的老兵方守来 我们坐火车到了沈阳,一下车就感受到了祖国亲人对我们志愿军的浓浓亲情。火车站广场人山人海,看着打出的标语“欢迎祖国最可爱的人回国”,我们心里热乎乎的。在沈阳,我们彻底洗漱,身上的衣服一丝不留的全脱下换新的,旧衣放在锅炉里消毒,怕美国在朝鲜战场使用的细菌战有毒菌扩散。随后,我被安排在北安陆军医院住疗了4个多月,后又转到黑龙江水化县一边养伤一边参加学习。半年后的1952年10月,我回到了离开了22个月的都昌老家亭宇方家。复员回到家中,在等待安排工作的日子里,我在村上作田。1954年,我记得发大水,家中的房子全浸了,那年我接到通知,让我到都昌中学去当炊事员,组织上安排到那,我们就乐意到那干好自己的本分工作。记得当时都昌中学的校长叫余新树。1955年暑假,县委在都昌中学召开青年干部培训班,詹志英秘书负责具体组织工作。培训班人多,一餐用膳要一木甑蒸200斤米的饭,厨房生手还真上不了手,校长让人将我从乡下家中赶来上班,为培训班做饭。一个星期培训结束,詹志英很喜欢我勤快肯干,将我调到县委食堂,仍做炊事员。1951年和我同批去朝鲜的三汊港本家老乡还有堂下山方家的方平华、方利迁,我受伤回国比他俩要早些。1955年,新组建的铁路工程总局在都昌招退伍军人,方平华、方利迁得到消息后,邀我同去报名修铁路。我动心了,向詹志英汇报了想法。他关心我,说我受伤了身体可行吗?我说我在县委做饭,一天要挑20多担水,身体也行。就这样,我去了陕西潼川,在铁路工程上开始是挑土、铺轨修路,后来当上了工地上的货车司机,一干就是六年。1961年,我从陕西潼川修铁路回到了都昌,在县商业储运站工作,我有那个时候难得的开货车的经验,可以开运货的车子。1962年我被调到县人委(就是当时的县政府),县人委有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日本产的“尼生”车子,属于县交通局管理,我开那部车子,既可县领导下乡工作用,也可以装货,车子带车厢。1968年县交通局成立车队,我担任队长。1980年都昌车队与九江汽车运输公司都昌分公司合并,我又在合并后的公司开过一阵客车,还担任了公司副经理。1995年办理了退休。
2020年所发抗美援朝出国作战纪念章
72年前我16岁那年,在抗美援朝战场负伤,发证认定是三等乙级伤残军人。我如今老了,近年来有心衰、心血管、肾病等症状。我与我的二儿子方乐义、儿媳王早梅一家在都昌县城牛角塘的家中生活。我上午有时还会骑着小电动车去县老年大学那儿的门球场打打门球健身。家里晚辈也很孝顺,有时在家里陪我打打麻将,不过坐久了腿就会发肿。我是1960年12月15日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活到老,一颗红心向党永不变……
来源:图/文 汪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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