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听说都昌阳峰乡盲艺人汪际享的名字，是2021年元月时任九江市第一人民医院党委书记的吴崇杰嘱我打听汪际享是否还健在？1960年代生人的吴崇杰书记是都昌县三汊港人，他说小时候在老家听过汪先生的鼓书，就是乡下人说的“唱传”，印象非常深刻。我后来打听到汪际享先生是阳峰乡西汪山村人，从名字看显然他是汪氏“际”字辈，我与他同辈分。遗憾的是出生于1946年的汪际享先生2020年元月已驾鹤西去。我将这些得知的信息告知吴崇杰先生，念想之人的离去总是令人唏嘘不已。
村牌
2023年5月，我得到阳峰乡乡长张琪赠我的一册《根脉阳峰》的地方人文风物志的厚重书籍。在“第四章 文化荟萃•情怀阳峰”中读到了江劲松先生撰写的《都昌鼓书在阳峰》一文。1954年出生的江先生曾任阳峰中学副校长，近年来担任阳峰乡书画协会会长，2024年同阳峰乡诗词分会会长巢立先生一起，编辑《翰墨阳峰》一书。我与江劲松先生在县城就阳峰诗词书画文化交流的过程中，席间就欣赏到他即兴用筷子敲着碟盘唱都昌鼓书的逸趣。说阳峰的鼓书文化，自然会提到汪际享其人。在此，存录一段江劲松先生笔下的都昌鼓书传承人汪际享的形象：
最使我难忘的是念小学时，听汪际享先生唱鼓书。一个冬天的夜晚，天气特别寒冷，屋檐下结着冰棒子，又粗又长。爸爸妈妈提着火桶牵着我去村子南头的老花厅里听鼓书，说是汪际享师傅唱《薛刚反唐》或者叫《鸡爪山》，后来知道是唱隋唐演义的故事。大约晚上七八点钟在花厅上下棋盘，屋里坐满了人，村子里老幼男女大多数都到了，一张八仙桌子放一把高大的木椅子，汪师傅就坐在上面抽着黄烟（家里种上的烟草加工成黄金丝烟），那是第一次我看他的长相模样，年轻，像女人一样的白净的脸，那眼睛陷下两个洞。在拼命地吸着烟。问听歌的人，今晚唱么得嘛？后来村主任说就唱《薛刚反唐》的故事吧。他的嗓音清脆悦耳。鼓板激动人心。他说的白通俗易懂，吐字十分清晰，尤其是说白的尾音拖着特别好听。我记得当时有两句有名的唱词“双锏打出唐天下，单鞭撑住李乾坤”，后来知道那是传记中赞扬大将尉迟恭和秦琼帮唐太宗李世民打天下的功劳的诗句。天气寒冷，人们衣服相对单薄，但大多数人一直听到鸡鸣才散场回家。后来盲人算命卜卦要取缔，打鼓说书的内容大多是历史传记式古典小说，唱的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受到限制，后来就是不能唱了，于是汪际享鼓书生涯陷入了困境，由先前的公开转入到隐蔽状态。我村的几个生产队长，虽然念书少，但都喜欢听鼓书，所以到了冬天农闲或是春节前的时候，就偷偷地把汪际享师傅请到村子里来十几个晚上，唱一晚的薪酬是人民币伍元。
近年来，我致力于都昌地方人文历史的书写，我觉得都昌深厚的人文底蕴的灵魂，一定是各展其姿、各呈其彩的都昌人，无论他是成功者还是平凡人。抵达现场，是我书写这个系列的应有姿态。我还是想去汪际享先生的家乡阳峰西汪山村，听他的家人讲述其生平。2024年中秋节这天，我去了阳峰乡，在曾任阳峰中学校长江正宝先生的陪同下，去西汪山村采写享有如此盛名的民间鼓书盲艺人汪际享的生平史料。
西汪山村貌
西汪山村属阳峰乡阳峰村委会，处阳储山之西麓，虎山坐倚村后。入村口的路牌，团丘汪村与西汪山合用一石刻名。团丘汪村前几年“越国世家”祖祠竣工庆典，我作为全县汪氏宗亲代表应邀来过。团丘汪村的祖先是越国公汪华第八子汪俊之十五世孙汪洪（978年——？），北宋真宗祥符八年（1015年）游都昌，爱阳储山水，遂由安徽歙县黄墩团丘村迁都昌四都阳储山下吉阳里，发脉团丘汪村。元代至元年间，汪洪十五世孙汪宁从团丘分迁往山里两里处的新址，形成如今的西汪山村，现有人口260余人。
我们找到汪际享先生家的农家楼房，见大院门外挂“光荣之家”的小铜牌，开始以为是汪家有人在军营服役，待落座询问平日在乡间做着石匠的汪际享先生长子汪会震，才知汪际享的父亲汪朝凤是抗美援朝的烈士。汪朝凤兄弟俩人，胞弟汪朝凰健在，在我们落座后，便请汪际享的妻子巢丁香老人去村上将他请到她家来坐坐，向我们讲讲汪朝凤烈士的事迹。
汪际享父亲汪朝凤是抗美援朝烈士，家中大院挂“光荣之家”小铜牌
汪朝凰1944年正月出生，比兄长汪朝凤小12岁。老人一脸的和善，讲不出哥哥什么故事。说哥哥是炮兵，在朝鲜牺牲后，部队寄回了他的几件衣服回西汪山家中，后来在阳峰烈士陵园，政府立了汪朝凤烈士的衣冠冢。对侄子汪际享，汪朝凰说他好灵动，只比自己当亲叔的小两岁。叔叔到际享家来，际享总是客气地敬烟，人还没迈进中堂，他就能从声息上早早感知是叔叔来到家中了。我查阅《都昌革命烈士英名录》，关于汪际享父亲的信息是：汪朝凤，1950年参军，志愿军副班长，1953年6月在朝牺牲，年仅26岁。
汪际享的妻子巢丁香1947年生，夫妻俩生育二子一女。巢丁香老人向我们讲述，她是阳峰巢文政村人，与际享订婚后，她父亲巢中宣便念读家中藏有的古书古传给完全失明的际享听，际享天性聪慧，听上两遍就能记住《薛仁贵征东》《水浒传》一类的故事。丈夫去世后，平时在北京服装厂务工的小儿子汪会兴有次陪着她去了趟县城，在一家小音响店花70元钱买一个微型录音机，还配了汪际享的一段唱鼓书的录音带。有时她在家会放来听听丈夫的声音，像是两个人对上了话。
本文作者（中）2024年中秋节采访汪际享妻子巢丁香（右）、长子汪会震（左）
汪际享的大儿子汪会震中秋节这天歇工在家，他向我们讲述父亲的一些身世。父亲汪际享从小就失明，爷爷抗美援朝牺牲后，奶奶改嫁在西汪山。汪际享与两个年幼的妹妹相依为命，除了母亲在村上时不时会接济三个子女，族上伯父汪朝家在生产队当队长，对汪际享兄妹关爱有加。汪际享没上过一天学，15岁时伯父将他送到大沙东山沈家盲艺人沈克根那儿学艺。同批学艺的还有大沙张云里一个叫张化敏的师兄，以致后来汪际享、张化敏时常相约同场唱鼓书。汪际享走遍全县各乡镇，算命打卦唱鼓书。大多是他独自坐乡间班车到离所约村庄的近处下车，然后持盲棍找上门去。也有骑摩托车来上西汪山家中接汪先生的，有时汪会震会骑自行车带父亲上户唱鼓书。父亲只带鼓板和鼓槌，连鼓鼓囊囊的鼓都不带，由东家村子上提供。汪际享走村串户的，一走就是上个月才回家一次，为生活奔波，挣钱养妻儿四口。十多年前，汪际享参加过一届在县城举办的都昌鼓书大赛，得了一面鼓的奖励。以后他从不参加鼓书比赛，他擅长的是唱古代英雄的话本，在新编融入比如移风易俗类的鼓书内容上，他坚守着他的所长，还是唱古传为主。
汪会震向我们讲述着父亲的临终病情。汪际享最后一场鼓书演出是在邻村阳峰村委会罗福村。2019年农历八月上旬，罗家村上亡故了一位老人，罗家人请汪际享连续唱了两夜鼓书。过了一阵汪际享感到身体不适，精力不济，咳嗽难止，当年过了中秋节，大儿子带他去县医院问诊，一检查，诊断结果就是肺癌晚期。本来每年汪际享作为烈士子女，享受每年免费体检一次的福利，也一直未查出有肺癌。起初家人未将得癌的病情如实告诉汪际享，怕添他思想负担。后来老人病情愈发严重，临终前坐了两个月轮椅，已没有力气站立，又卧床了一个月。2020年元旦这天刚过深夜十二点，汪际享溘然长逝家中，辰在子时，享年74岁。一代民间名艺人，唱了60载的鼓书，在生命的绝响处戛然而止。名艺人汪际享先生带过徒弟吗？汪会震告诉我，先先后后有数位盲人跟过他父亲学艺谋生，但真正带出师的，算阳峰乡共升村委会茶山咀江家的江木春。中秋当天下午，我便找到了住在县城儿子家一个小区的江木春先生，听他讲述师父汪际享的人生故事。
家人提供的汪际享遗照
江木春1953年出生，在他23岁时，视网膜萎缩，虽经多方求医仍导致双目失明，他失明前已结婚生子。1978年上半年，来到汪际享身边学艺，学了一年多。江木春评价说，师父唱鼓书的嗓音洪亮，越唱越开，而他唱过几次便嘶哑，所以干脆没随师父学鼓书，而专学鬼谷子算命打卦之艺。江木春讲述，师父汪际享是天生就有眼疾，那年代医疗条件也差，三岁时便双目失明，眼前从此陷入无边的黑暗。师父学艺鼓书的入门老师是大沙的名鼓书艺人沈克根。“文革”时乡间唱传被定为封资修的东西，不能大行其道地表演了，师父的伯父汪朝家就请了县城郊区周家咀的盲艺人周阳生，来到西汪山教汪际享打卦测时的功夫。西汪山本就处山里，汪朝家又有生产队长的威望，才给了侄子汪际享沉潜修炼的时机。后来可上户唱鼓书，汪际享名声慢慢传开来。他尽管一天学都没上，但悟性极高。《薛刚反唐》《薛仁贵征东征西》《罗通扫北》《三国演义》等，听人家念一两遍，就能记住内容，将传本内容自己编成七字一句的押韵唱词，入口入脑，挺有文采。汪际享凭一鼓一板，现场很会调动气氛，两军搏杀时，急鼓间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让听众有身临其境之感。那时代人们的文娱生活也单调，听盲人鼓书便成为乡间的精神佳肴，所以汪际享赢得了很多的“享粉”。乡间上梁贺彩、结婚道喜、为亡人“散花”超度，以至老人做寿、婴儿洗三，都会有人请鼓书表演。一本大传从头唱到尾，有的要连唱十多天，有村民在这个村听了上部，总会打听汪先生会到哪个村唱下部。哪怕离自己居住的村庄有七八上十里，“享粉”们也会闻讯而追，步行到外村去听汪际享唱传，直至十二点一过，响鼓不再捶，才畅快地在回味传本内容中又步行回到家来。我想，当年喜欢听汪际享唱传的人群中，一定有不少像吴崇杰一样的少年。民间鼓书的文艺启蒙和人生价值观的润心，让作为听众的他们铭记终生、影响一世。尽管他们以后有的人会走遍天下山河，看尽高雅的各类演出，但小时候听过的汪际享的都昌鼓书，已然成为他们精神原乡的一枝奇葩，其质朴中流淌着的乡愁芬芳，无可替代、永久绽放。
都昌鼓书县城广场演出照 （网络图）
江木春记得他跟师父学艺时，师父一夜唱鼓书的报酬是12元。师父秉性温顺，遇到有人出言不逊，或是有意为难残疾人，师父不恼不躁，往往豁达地一笑了之，不与人争长论短。四乡八邻对汪际享多有尊重，客气相待。汪际享一生抽黄烟，晚年抽纸烟也将烟蒂插在烟杆的洞眼里吸。江木春认为师父最终得肺癌，与抽黄烟成瘾有关。江木春一生得益于师父授他的谋生之艺，就是现在，还有人找下楼行动不便的江先生，请他测卦打时的，他将诠释运命的话用手机微信反馈，对方的回报——劳动的少量酬金，也会用微信支付给江先生。
本文作者（左）采访汪际享叔父汪朝凰
2023年10月，都昌鼓书被正式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保护单位名录。据考究，都昌鼓书这种民间艺术底蕴深厚，从宋代就在都昌传唱。汪际享成为这种非遗艺术的一代击鼓相传者之一，后人编写都昌鼓书发展史时，“汪际享”成为一个代表性的人物。撰写这篇追记汪际享先生生平的文章，我打电话问他的儿子汪兴震：汪先生辞世封殓之夜，可请人为他的亡灵唱番鼓书？汪会震告诉我，当夜送别他父亲，请了道士散花；还有县城、西源、大沙等地的“光子”（指非盲人）唱鼓书的，自发来到西汪山治丧现场，轮番唱起一段段的鼓书，为他们的同行长者作最后的送别。汪际享先生唱了一生的都昌鼓书，在天堂里还是成了缭绕着他的长眠曲……
来源：图/文 汪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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